番外6假如在那些瞬间(2 / 2)
有风灌了过来。
黎鹦突然想起,她把周聿安给她的围巾落在考场了。
她没有去取那条围巾,打车去了医院,赶到的时候,黎鸣正揽着陈青竹的肩,安慰地拍拍她的背,脚步声近,两人抬起头,看到她。
“小鹦…”
她的双手被人握过去,陈青竹的手很凉,一点都不像周聿安。
“别难过……”
其实冬天,无论阳光再好,空气也是冷的。
“去看看他吧,我们在这儿等你。”
一个护士走了过来,后背上的推力促使她往前,亦步亦趋地跟上。医院拖得锃亮发白的砖地上,黎鹦看不清自己的脸。
浅蓝色的病房外,护士示意她先去另一边,需要换无菌服。
脚已经停在那儿了。
但是瞬间,她听见一道声音。
“……我不进去了。”
白大褂蓝口罩的护士姐姐看着她,什么也没说,眼睛同样很悲伤,就好像、好像……
她猛然后退一大步,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。
黎鹦不喜欢医院。
从小到大,她踏进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,哪怕是平时生病发烧,她也不喜欢去诊所,更习惯在药房自己买药来吃。
幸运的是,往往都能把自己治好。
她讨厌单调的浅色装修、瓦亮反光的地板天花板、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。
一门之隔,她很难不去想象周聿安会是什么样子。
有可能他会坐在床上,微笑看着她,说已经没事了,说吓到你了吗。
……更大的可能是,全身插满管子,嘴上扣着呼吸机,无知无觉躺着,只有心电监测仪会一下、一下地跳动。
咚…咚……
她不想听见“嘀”的声音。
不想看见那条跳动的频线变成水平。
不想像四年前那样。
灰绿交织的地方,块块石砖矗立,叁两身着黑白的人没有注意她,只是淡然经过,脸上没有带笑。黎鹦望向脚下,蹲身,看清上面镌刻的人名。
李凤英。
黑白照片的女人安静笑着,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,黎鹦都快要想不起来她的样子。
墓碑下,一束黄白的康乃馨已经枯萎,她知道是周聿安一周前放这儿的。
手指捏住发褐发黄的花片,过期的花汁炸开在指腹,涩的、苦的、并不好闻。
黎鹦抬头,湛蓝的天际一望无尽。
难得的好天气。
陈青竹和黎鸣在夜色降临时找到了黎鹦,女人眼睛哭得红肿,把呆呆蹲在墓碑前的小女孩拉起来,又是埋怨又是后怕地抱住她,深深地、牢牢地。
“我们早该想到你在这儿的,小鹦…没事了,和妈妈回家吧,不想去我们就不去看了好不好?别害怕,我们会陪着你的。”
那是黎鸣、陈青竹、黎朔的家,黎鹦从不觉得那是她的家。
她从浴室出来,陈青竹摸摸她的脑袋,帮她吹干头发,像小时候那样守在床头说话。
“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啊…”
黎鹦偏头看,陈青竹在笑,眼底却有化不开的忧愁:“最近我经常想到你小时候,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在想,怎么会有这么瘦这么可怜的女孩子呢,你那时候怕生,想和我说话却又不敢,躲在墙后远远盯我看,被我发现就缩回去,像只应激的小松鼠。”
“我问你叫什么名字,你说,叫七七。”
陈青竹摸着她的头发:“名字应该要赋予美好的意义呀,我去问你妈妈,七七有什么含义呢,她说,七月初七除了是七夕,还是魁星的生日,妈妈希望你能变得优秀、坚韧、勇敢,在那一天虔诚地许愿,上天或许就会听到,所以啊,它成为了你的名字。”
这是她从来没听过的故事。
现在,她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?
陈青竹看着她,睫毛缓慢颤动,眼球好像蒙起湿漉漉的雾,半晌,伸手。黎鹦感觉女人温凉的指尖在自己眼下抹过,带走湿润的东西。
“睡吧,妈妈在呢。”
同以前很多次一样,周聿安挺过了这次手术,一月初的时候,陈青竹接到他醒来的通知。
黎鹦在家待满了两周,陈青竹等到周聿安状态稳定才决定告诉她,彼时她还窝在沙发上,抱膝看电视剧,漆黑的眼珠清晰倒映屏幕花绿的色块。
全神贯注的样子,但陈青竹知道她没有在看。
“小鹦。”沙发软垫下陷,黎鹦转头,陈青竹伸手将她的碎发拨到耳后,“他醒了,现在想去看看吗?”
那双仿佛永远也不会有情绪波动的瞳孔微缩,她的表情在这片刻变得呆愣。
周聿安转出了重症监护室,进入单人病房,脱离危险没多久,仍需严格观察治疗。
黎鹦穿了件白色羽绒服,脖子上是冯绮从学校考场带给她的红棕色羊毛围巾,周聿安在一次过年送她的生日礼物。
陈青竹牵着她的手推开病房门,消毒水味飘荡的浅色房间,黎鸣、李纳海、田彭越都围在病床前,听见脚步声齐齐转头,默契让开位置,出去,阖上门。
阳光可以照到的床上,周聿安瘦得比以往都厉害,蓝白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宽大,肩膀上披着走前那件黑色羽绒服。
但他的精神很好,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,会扎到她的胡茬也不明显,抬眼的时候,棕色眼珠浮现笑意。
“小鹦。”
同以前很多次一样的,温和、包容的、爱意充盈的眼神。
从很早以前开始,他就不对她生气,不再让她难过不开心。哪怕这是从他出事到现在她第一次过来见他,他也不会责怪她,只会在她靠近时拉拉她的手,笑容无奈又忧愁:“怎么瘦了呀,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吗?”
如果可以被看到,她的心跳频线一定正在监测仪上疯狂闪烁。
可是那不对呀,黎鹦难过地想,明明,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那个药了。
“小鹦?”男人的声音骤变慌乱,温热宽厚的手掌覆上脸颊,湿湿热热,像那晚的澄江水翻涌沸腾,像他破败右耳上从未流尽的血。
模糊的视线中,周聿安无措的声音响得清晰:“不要哭,小鹦。”
眼泪擦去,经久蒙尘的玻璃在这一刻生光,黎鹦隔着朦胧水雾看清他的眼睛,梦里一样悲伤的眼睛。
“叔叔…”眨眼间泪落如雨,他的手背快被砸出凹坑,心脏像被烫伤出洞。
“嗯,我在呢小鹦,不要哭好不好?”
黎鹦抽泣,语言功能在这里紊乱失灵,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,指骨紧攥他为自己擦泪的手,害怕失去那般用力。
“小鹦……”周聿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似乎方才读懂她眼底的情绪,他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这么汹涌澎湃的情感,抹泪的指尖几乎融化。
“来,坐上来。”
黎鹦被他拉着手坐上病床,他现在没有力气,她没有反抗。
周聿安摸摸她被泪浸红的颧骨,垂头慢慢吻掉落个不停的泪珠,枯萎的花那样涩苦。
不应该让她吃那个药的。
如果能再选择一次,他不会同意她的决定。
面对女孩的眼泪,他头一次这样束手无策,像个不知所措的孩童。
“小鹦,还记得去年我们从绥港回来,你接了一片雪花送给我吗?”
他托住她的手掌,缓扣,记忆里的雪花压碎在相贴的皮肤间。
黎鹦睁大泪盈盈的眼,黑玻璃样的瞳孔懵然,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意思。
“你当时说。”周聿安摩挲她的指节,似是脱力、似是安慰地将下颌搭进女孩肩膀,那条毛绒绒的围巾上,“要送给我许愿。”
黎鹦的视线偏移,近距离下周聿安的面孔糊成泪光下的色块,他靠近,轻贴她的脸颊。
“所以我现在想许愿,不要再哭了好不好?”
呼吸随眼泪一起止住。
被胡茬扎痒的脸颊覆上软热的东西,周聿安亲了亲她,撤开一点距离,指腹带走那些泪水,再次亲上来,从嘴唇,到脸颊、鼻尖、眉眼。
她回到梦里幼猫的状态,后脖颈被叼住,视线里只能看见自己短小的四肢在半空摇晃,一路来到温暖的巢穴才被放下,身体有了实感,后背暖暖热热,回头,是周聿安在用被挠伤的鼻尖蹭她。
黎鹦抱紧他。
“叔叔。”
“嗯。”
鼻音重重落地:“…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。”
周聿安拍她的背,诚恳道歉:“对不起,小鹦。”
他是把黎鹦放在第一位的,他也不想离开她,想和她永远在一起。但很多时候,在某个瞬间,脑子里一切执念都会消失,他不会想那么多,子弹贯穿肩骨,女孩的面孔才在脑海清晰。后果就是,要面对她的眼泪。
曾经他觉得就算自己死去也没关系,黎鹦不是离不开他,她还是会开心快乐地过完一生。
但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。
不是这样了啊。
周聿安注视怀里小小的一团女孩,叹气,搂紧她的手臂,轻拍肩背:“对不起小鹦,以后不会了,真的,再也不会了。”
他是后怕的。
那药的效果超过了他的设想,她像活了十九年的小动物,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人类情感的喜怒哀乐,惶然、也害怕。
他必须要陪在她身边才行。
“我向你保证,原谅我好不好?”
“叔叔。”她没有回答,转了话题,“你每个月都会去我妈妈的墓前看她吗?”
“嗯。”
“如果我死了,你也会这样来看我吗?”
拍背的动作停下,周聿安将她扣紧入怀,声音同样闷下去:“别和我说这样的话。”
“叔叔,如果你死了,我不会去看你。”
“好。”
“你太讨厌了,你死掉了我会很开心的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会很快忘掉你,再也不想起你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我…”黎鹦深吸一口气,脸埋在他颈窝,眼泪再次汹涌。
“我骗你的。”
周聿安的心在颤抖。
“我不喜欢你给我吃的那个药,我再也不想吃了,因为我会变得奇怪变得难过,我讨厌这样。”
“嗯,你不想我们就不吃了。”
黎鹦的眼泪浸湿他的胸口。
“小鹦。”周聿安揽抱着她,脸颊轻轻贴住女孩发顶,声音轻到怕惊扰早雀,“你爱我吗?”
室内阒静,似乎这是个为难人的问题,让人苦恼、困惑的问题,埋在他胸口的女孩哭声渐渐停止,呼吸热乎乎,挠痒他的皮肤。
他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。
“嗯。”
或许是被她的眼泪烫坏了发声带。
喉间哽阻,周聿安看到黎鹦抬头,泪汪汪和他对视:“好像,是这样的。”
她早该察觉到的。
在以往的无数个瞬间,他帮她吹干湿漉漉的头发,或是为她套上暖绒绒的毛衣,笑着吻向她、抱住她、说爱她的时候。
假如在那无数个瞬间,她能明白他眼底流淌的感情,能读懂那份情愫,能理解他说了无数次的“爱”。
或许就不用花上这么久的时间。
但好在,往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瞬间。
周聿安会为她创造的、无数的、全新的爱的瞬间。
她突然很想、很想很想去感受。
所以在半室的阳光里,她仰颌吻上周聿安的唇。
能被理解的爱也好,至终也无法明白也罢,无论她是什么样子,周聿安都会爱她,从在血污暴雨中牵住她手的那天起,一直到生命再无法延续的终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