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(1 / 2)

('谢宣为人素来端严,不肯徇私,谢百同虽是他的亲子,却也是在沙场上浴血拼杀,一次次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如今才做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将官。他当年随父亲出征时,不过是军中一名小卒。南轩自然是从未见过他的。可那日听苏清雪说起这儿时小友来,心里只是不悦。别扭着将苏清雪强留下来住着。

大约十日之後,南轩正在温室殿里陪苏清雪下棋时,忽有内侍前来禀告,说是司律中郎将谢百同现已回京,乞请面圣,此时正在宣室殿外候着。南轩将手中十数玛瑙棋子扔回棋罐里,丁丁当当一阵极悦耳的脆响,道:「清雪,左右你也是输了。你也许多年不见谢将军了,一起去瞧瞧吧。」

苏清雪抬眼看他分明便是一脸要当场捉奸的神情,自己心里本就有鬼,哪里敢说「不去」,只得答应一声,也将棋子放下了,披了雪貂裘随他出去。

两人入了宣室殿,便有司礼内侍宣召谢百同进殿。一旁的宫人奉了一钟双龙银针、一钟清水上来,躬身细步退下。自从前些时候一名宫人上错了茶被发去暴室,宣室殿中人人都牢牢记住了陛下身边那少年是不喝茶的,再没人敢在他的茶钟里搁上半星茶叶。

苏清雪捧了那细白茶盏在手里,低了头专心看着,心中只後悔自己有这不喜饮茶的恶习,若此时眼前有几根茶叶沉沉浮浮,倒也能看上一会儿。此时只能观赏茶钟外壁的冰裂纹络消遣,耳中听得谢百同叩拜,也不抬头。

南轩含着笑道:「谢将军一路辛苦,不必多礼,请起。」留神看他容貌,俊美英挺,双眼明净,不似赳赳武夫的模样。心里暗暗哼了一声。

谢百同答了一句「谢陛下」,立起身来,略一抬眼见御案左侧居然坐着一人,似是个秀美少年,却是不便多看。心下暗道不知陛下倒有这个喜好,清雪自小在他身边做伴读,别给他作践了去才好。谢百同今日到京,还未回府便进宫面圣,一时尚未听到京城里的风言风语,不知这人便是他那清雪。

南轩又随口问了几句军中景况,谢百同一板一眼的答了。苏清雪也未听进耳去,只是对着那茶杯看着,不久看得腻了,轻轻晃动茶盏,仍是看着水面,居然隐隐瞧见光洁如玉的内壁上绘着龙凤暗纹。

又听谢百同道:「末将临行时,家父命我将秋庭的异况禀告陛下知道。」

南轩挑了挑眉,心思急转了转,道:「你说。」苏清雪也放下了茶盏,凝神去听。

谢百同道:「是。今年八月秋庭国主大行,太子即位,大兴刀兵,弄得怨声载道,那国主从前最宠爱的小皇子联合了许多臣子反他。现今秋庭国中内乱,无暇外顾,边关尚宁定。若是那小皇子登极,似於我结绿朝有莫大好处。」

南轩听他述说,与自己所知的并无二致,淡淡点头道:「如此甚好。也是两国黎民百姓之福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谢百同躬身道:「是,陛下圣明。」

南轩看了他一会儿,道:「听说谢将军能有今日,得来非易,是从寻常兵士做起的。」谢百同道:「末将曾在苏大将军帐下做过亲兵。」

南轩「哦」了一声,那声音里却含着许多疑惑的意思。当年鸡鹿塞一役极是惨烈,上至苏虹,下至小卒,无一人生还。不知谢百同现今何以能够站在这里。

谢百同听他话声,知他所想何事,道:「当日在鸡鹿塞战况不利,苏大将军派了一队人马回大营请援,末将便是其中之一。」

南轩正要介面,忽然听得身边有细小的锐声,略略转眼看去,却是苏清雪的指甲抓在案缘。南轩悄悄握住了他手,只觉他微冷的手在自己掌心微微颤抖着,安慰的紧了一紧。

谢百同续道:「家父救援去迟,心中一直抱愧无已,没一刻放得下。末将这次回京,也正要去云阳侯府拜望。」耳中却听得南轩爽然笑道:「如此说来,有劳谢将军挂怀惦念,朕替他多谢你了。」谢百同一惊,不由得抬起了头来。

苏清雪听南轩如此说,自不能再装傻,转头对谢百同微笑道:「谢将军,别来可好。」

谢百同细看他容貌,心中一喜,跟着便是惊疑不定,道:「你是清雪!」

苏清雪微笑道:「是。你还记得我。」

谢百同又是困惑,又是疑虑,满心想问个清楚,可在这天子明堂之上,又当着陛下之面,如何问得出口。又听南轩说道:「谢将军远路而来,人困马乏,朕原该体恤的,这便回府歇息去吧。」只得行礼辞出。

谢百同下殿后,宣室殿中一时极静。南轩盯住了苏清雪不做声,苏清雪抽回手来,低头数完了广袖上绣着的的勾连如意,共是一十八枚,一时觉得无趣,又捧起那茶盏来。南轩恼道:「放下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苏清雪便将茶盏放下了,仍是不肯抬头看他。

南轩道:「你过来些。」

苏清雪略向他挪过去几分。

南轩道:「你怕什麽,我还能吃了你不成?」

苏清雪咬了咬牙,暗想这是在宣室殿中,他也不能将自己怎样,便抬起了眼看他,道:「你要怎麽样?」

南轩狠狠盯着他,道:「你同他有私情?」

苏清雪冷道:「我自十岁便给你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,我同他有私情,是我自四岁起便对他以身相许,还是他那三年里日日往返军前与竞州之间?」

南轩微怔道:「你一直不敢看他,那是为了什麽?」

苏清雪扭过了头去,冷冰冰的道:「若他认出了我来,谁知道你又多想些什麽?」

南轩不语。两人一时都不说话,心下却均觉自相识以来,数这场误会闹得最是可笑。南轩看他薄薄的耳廓浅浅浮了一层粉红起来,心下登时软了,叹道:「罢了。我还是陪你回温室殿下棋去吧,这次我多让你几子算作赔罪。」

转眼到了除夕,那夜飘飘摇摇的下起好大的雪来,碧衣各处贴了桃符,便去厨下做菜。正炖着珍珠鱼丸时,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,笑道:「公子饿了吗?先拿点心垫着些。这年夜饭不备整齐了可是不能动筷子的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外面那人道:「你家公子在哪里?」一头说着,已进了厨房来。

碧衣一惊,想不出谁竟会在除夕来访,抬头看他脸孔,只觉颇有几分眼熟,却认不出来。那人又道:「苏公子在哪里?怎地书房和卧室都不见人。」

碧衣惊疑不定的道:「公子在後园赏雪。」

那人道:「多谢。」转身便往後园去,对府中路径竟是颇为熟悉。碧衣看着他背影,忽然想了起来,那是谢宣谢大将军的公子,从前常随父亲过来的。

谢百同脚下一步步的踩着积雪,皱起了眉头四处观看,一路所见,同前面一样,只是荒凉冷寂。这里到底是堂堂的云阳侯府邸,居然任它这般破败下去,也不加修缮,不知苏清雪打的是什麽主意。若不是他方才恰好看见了那道炊烟,便要以为苏清雪不在此居住,就此折回了。

後园中倒比别处看着整齐许多。深冬草木凋敝,便是余下些残迹,也给大雪掩住了,几株合欢树掉光了叶子,细细的枝桠伸展得荒疏。这一色的冷白枯瘦,倒有几分像是刻意打理出来的。苏清雪裹了日常穿的雪貂裘,席地抱膝坐在一张长案前,仰头望着碎雪自半天铅云里星屑一般簌簌落下。他左手持了一只白玉酒杯,却不曾往唇边送过,雪白的指尖轻轻扣着同色的杯壁,头发未束,黑鸦鸦的散了满身,一派的意态悠然。身前的案上已是薄薄的落了一层雪。

谢百同立在月亮门里向他望去,只觉天地间忽然只剩了黑白两色,那分明的荒寂清冷之中,又有一双澄澈的眸子极遥远的看了过来,极温柔却又极冷淡,似水似月,非水非月,却是水底月影,月镜水痕。

正恍惚间,忽听有人笑道:「谢白头,你既来了,怎麽不过来,站在那里做什麽。」语声里带了些戏谑的意思。谢百同一惊回神,见苏清雪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,手中酒杯已放在了案上,一身墨发也不知何时挽了起来。不由脸上一红,幸好天色已暗,看不分明。当下便走近去。

谢百同看案上搁了一把玉壶,酒杯却有两只,问道:「你在等人?」暗想朝里宫中庆贺除夕的花样名目极是繁多,陛下怕是夜半也脱不出身来。

苏清雪微微一笑,却道:「没有。是碧衣一并拿过来的,说是成双成对吉利些。请坐吧。」

谢百同便在案前席地坐了,地上尽是积雪,登时便觉一股寒气欺上身来,看苏清雪身形细瘦,发间更落了许多细小的雪花,不觉道:「雪这麽大,你不冷吗?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苏清雪笑吟吟的道:「不觉寒暑之切肤,利欲之感情,正是酒之大德。喝几杯暖暖身子吗?」说着执了玉壶给他斟酒,手臂伸出一半,却又顿住了,微笑道:「我倒忘了,谢叔叔从不饮酒的,你也……」

谢百同道:「我是喝的。」

苏清雪点点头,替他斟了一杯。谢百同端起酒杯来,见是色如胭脂,晶莹温润,不觉微摇了摇头。那酒入口甘穠,滑到舌上时,已极是醇美,待到咽下喉时,却忽觉咽喉一阵刺热,便如给刀子割了一般。心下一阵惊疑。

苏清雪看他神色,知他心里想些什麽,微笑道:「这是珍珠红,酒性极烈,最容易喝醉的。白头适才当它是闺阁女子所饮之物吗?这可小看它了。」

谢百同赞道:「当真是好酒,我看错了,该当自罚三杯。」

苏清雪笑道:「你想多喝些,也用不着如此骗法。」又将他杯子斟满了。一边道:「谢叔叔不禁你饮酒吗?」

谢百同摇了摇头,一时有些恍惚。

结绿与秋庭两国之间常年战乱不断,秋庭是马上之国,民风彪悍,骑兵尤为勇猛。当年苏虹做大将军时候,攻防得法,这才保得结绿不受侵扰。一年秋庭又来进犯,苏虹带兵迎敌,却被困在鸡鹿塞,苏虹派谢秋重带小队人马杀回大营求援,两日便可解围。

谢百同怎麽也弄不明白,一向与苏虹倾心相交的父亲为何迟迟不下令发兵救援,直到後来在父亲帐中找到一封谢太尉——那时是执金吾——的亲笔书信,劝他延迟发兵,保住谢家老小上下。四日之後,迟去了两日的援兵带回了苏虹从不离身的心爱兵器,长剑「清雪」,短剑「流霜」。父亲自那日见了「清雪」剑上的颈血,此後再无欢容。

那晚谢百同随便抓了一人喝酒。那酒也是极烈,灌一口下去,自口唇至肚肠,痛得似是给利刃剖成了两半,立时便辣出了不绝的眼泪来。给自己酒的人也是九死一生拣了一条命出来的,却未嘲笑自己流泪,抬眼看去,那人早是剧抖着肩膀转过了脸去。那夜两人都是烂醉。生平本是最厌常喝得烂醉如泥之人,那时才知道,这烂醉的滋味竟是这般美妙,便是第二日醒来时的头痛欲裂也痛得爽快。

谢百同想起前事,心中沉重,一口将杯中之物饮尽了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苏清雪道:「你难得回京一次,又是除夕,怎不在家中好好同家人叙叙,却到我这里来。」

谢百同回过神来,道:「我爹在军前,家里没人。」明白苏清雪的意思,又道:「我同谢太尉府上的人从来便不熟。」

苏清雪知他母亲在他八岁时便去了,点了点头,又替他满了一杯。道:「谢叔叔这些年好吗?」

谢百同默然摇头,半晌道:「爹一直是精神不济,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,已经许久不能理事了。军中若有事务,多是我同几位老将军一同议定的。现下如此倒也不妨,若战事再举,可真教人头疼了。」

苏清雪陪他饮了三杯,便不再喝,只是把玩着那玲珑可爱的酒杯,淡淡笑道:「我还道陪我喝酒的是司律中郎将,想不到竟是位实实在在的大将军吗?」

谢百同不答,半晌道:「清雪,我们也好些年不见了。」

苏清雪点头,道:「是,整整三年了吧。」

谢百同道:「陛下对你……」话只说了一半,碧衣忽然到了後园中,道:「公子,谢将军,饭菜都备好了。」

苏清雪立起身来,微笑道:「你没吃晚饭吧?」谢百同点头,随了他过去,桌上再聊时,耳中听着各处劈劈啪啪的鞭炮声,却不过是闲谈。

【本章阅读完毕,更多请搜索迷你中文http://m.25shuwu.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】', '')('出了正月,寒气便一丝丝的散了,冰消雪澌之後,地上便露出许多青色来。渐渐的已是风香水暖,紫陌尘芳,杨花逐风流。

苏清雪着了一身淡青衣衫,半躺半倚在後园的一棵桃树下,左手握了一册书卷,人却已侧过了脸去睡着了。几瓣桃花落在他眼上,引了蜂蝶来轻轻款款的戏弄,嘤嘤嗡嗡之声不绝,却将他吵醒了。苏清雪迷蒙的将眼睛睁开一半来,浅浅打了个呵欠,将那书卷举到眼前,懒懒的掀过一页去。

忽听步履轻悄,碧衣进了园里,道:「公子,宫里来了人,说是陛下请公子过去,一起往上林苑狩猎。」苏清雪同南轩已有整整半月未曾相见,只道他一时想念自己,便应了一声,随手将那书抛在杂草丛里,慢吞吞地立起身来。

苏清雪到了清凉殿时,见南轩正候在殿门处,缓缓地踱来踱去。他今日着了一身青帛袍服,腰间佩着玉镂雕螭龙合璧,也是色作淡青。结绿朝服有五色之变,春着青色,夏着赤色,长夏着黄,秋着白色,冬着玄色。

南轩见苏清雪来迟,笑吟吟地也不生气,忽然从他衣领中拈出一瓣桃花来,微微笑道:「我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,你却闲着沾花惹草,到了这时候才过来。」

苏清雪看他将那桃花吃了,笑道:「我是沾花不错,却是你将它吃了,得了便宜的是你。」

南轩哈哈一笑,道:「也耽搁了不少时候,走吧。」带他往西面的章城门去。

南轩一出章城门,便有卫士牵过两匹雪白的骏马来,鞍旁弓箭俱备。南轩转向苏清雪道:「这两匹马一匹叫做驌驦,一匹叫做浮云,都是难得的神骏。你喜欢哪个?」苏清雪正看着那八百名郎卫牵了马立在当地,一色的鲜衣怒马,势如虎豹。其中有几人是他小时便识得的,相互一笑算作招呼。听到南轩说话,这才转头来看这两匹马,见那浮云几分温润外偏有几分烈性,心里不由喜欢,道:「我要浮云。」

南轩点头,翻身骑上驌驦,纵马驰了出去。苏清雪跃上马去,微抖缰绳,双腿一夹,浮云风一般掠出原地,同驌驦并头驱驰。那八百人自是齐齐翻身上马,策马呼啸一般紧紧跟上。一时之间,只听得马蹄的的翻飞,风声猎猎,全不闻其余响动。

上林苑虽在长安城之外,距城中却并不远,建章宫便有飞阁与未央宫相连。远虽不远,大却是极大的,方圆三百里有余,括终南山、翠华山、白鹿原、少陵原、乐游原等山原,霸、产、泾、渭、丰、镐、牢、橘八水,除景物野兽外,宫殿苑观如林,千门万户,其中的亭阁池沼、奇花异树无数,更是观之不尽。

两人全付心思的伏低了身子驭马飞驰,一路都是无话,有时略略侧头互望一眼,都是嘴角含笑,眼里却全是锋芒,竟似使足了劲要比个输赢,已将那八百儿郎抛在了後面。还未分出高低胜负时,却已看见了上林苑的重重飞檐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南轩回手一勒缰绳,纵马缓行了几步,向苏清雪望过去。苏清雪知他心意,微笑道:「博望苑。」两人都是想起了上次同来上林苑之事,那时南轩还是太子,便是住在博望苑中。

南轩笑道:「不错。那时你喜欢扶荔宫里南地的奇花异木,我看中了天泉池上紫宫的连楼阁道,可偏偏哪里都去不得,只能待在那博望苑中。这次过来,我定要叫人将博望苑拆了填进昆明池里。」

南轩旧时虽是太子,但皇后早逝,谢充媛又颇得帝宠,他从前实是受了不少委屈。苏清雪知他不过是口头上出出气,微微笑道:「博望苑也没那麽糟的吧。」

两人一同控马缓缓进去,便有一队人马奔近来,为首之人驰到一丈之外便即下马跪拜,朗声说道:「郎中令韩肖拜见陛下。」

苏清雪微微吃惊,郎中令乃是郎卫统领,主宫禁防卫,怎会在这里出现;自己在宫中时,似是也未见过此人。

南轩道:「免礼。」

韩肖起身让在一旁,道:「陛下请这边歇息。」

南轩道:「不忙,先陪朕先四处看看。」

韩肖应道:「是。」牵了坐骑在前引路,余人随在後面护卫。

苏清雪细看韩肖所带人马,穿的既不是郎卫服色,也不是南军服色,道:「陛下什麽建了这样一支军队。」他在人前同南轩说话时,可比私底下恭谨有礼得多。

南轩微笑道:「有四个月了吧,现下是叫做建章营骑,过些日子便改作羽林军,归入郎卫之中。」此时那八百名郎卫也到了,自有人安排他们歇息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南轩陪着苏清雪玩赏了许多旧日无暇细看的景致,一起吃过晚饭,便嘱他早些睡下,明日起来狩猎。南轩果然安排苏清雪宿在扶荔宫,自己住了建章宫的骀荡宫。这「骀荡」的名字,是取了「惠施之材,骀荡而不得,逐物不反」之意。

苏清雪洗浴毕了,便早早入了内室。两名侍女随他进去,将室内的花树连枝灯点了,便悄无声息的退在门外听候传唤。苏清雪一时不想睡,将两扇青琐画窗推开了。窗外影影绰绰、高低扶疏的尽是菖蒲、甘蕉、山姜、蜜香、指甲花、留求子等花木,都是北地少见的——这宫殿称作扶荔宫,便是由自交趾移植来的荔枝得名,只可惜连年移栽,从未有一株成活过。虽有「荔」,却终是「扶」之不起了。

此时仍在春季,山风清朗,挟着泉沼水气同花叶的香气盈了满室,那清香中又另透出一股微微的蜜意来。琉璃檐前垂了一周嵌璧黄金铃,和风时至,声音细微,玲珑可爱。苏清雪拿枕头垫在背後,合了眼倚在榻上。耳边夜声细碎,却只觉悄然,不觉沉醉。

似睡非睡之际,忽觉有物轻微的触弄自己眼眉。睁眼一看,南轩不知何时坐在了榻侧,正拿指尖刷着自己睫毛。南轩见他醒了,微微一笑,道:「我还道你睡着了。」

苏清雪微微摇头,道:「我还不想睡。」

南轩笑道:「我知道你还不想睡,这才特意赶过来的。」伸手轻抽了苏清雪头上发簪,低低的道:「清雪,今日骑马累了吗?」

苏清雪重又闭了眼,道:「不累,只是懒得动弹罢了。」

南轩向他贴近了些,轻笑道:「正好,我替你舒散舒散筋骨。」

苏清雪道:「谢了,不劳费心。」仍是闭着眼。南轩笑着凑上去亲他脸颊,终究压了上去。

第二日苏清雪醒来时,早已是天光大亮,榻上只剩了自己一人。他心中暗骂南轩竟扔下自己独自游猎,起身取了衣物穿戴,幸好一夜安睡,身上也不觉如何不适。两名侍女在外室听到响动,双双进来,俯首道:「陛下吩咐奴婢告诉侯爷,日後但凡侯爷想出去狩猎,不论何时,陛下一定相陪。侯爷不必急在这一时,只管在此多歇一会儿便是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苏清雪拿起七珠玳瑁带束腰,只道:「叫人备马,就牵到这里来。」侍女应了一声,退了下去。

待得苏清雪收拾整齐时,已有一名侍从牵了浮云候在殿外。苏清雪也不理这是在建章宫里,上马疾驰而去,将道旁的珍奇花木践坏了不少。宫禁中的侍卫宫婢等人见了,只是惊讶,无人敢拦这深得帝宠的少年。

苏清雪一路驰出璧门,远远见一人一骑向着建章宫奔来。他本不在意,驰到近前时,一瞥之间,却见是谢百同。苏清雪一惊勒马,道:「怎会是你?」

谢百同也瞧见了他,道:「我有事来禀告陛下。」又奇道:「陛下正在狩猎,你怎地反在这里?」

苏清雪颊上微红,含糊其词的道:「我有些事情,耽搁了一些时候。」又微笑道:「是什麽要事,竟要谢将军亲自过来。」

谢百同略略沉吟,道:「谢太尉会同北军中尉等人议定,将南军人数裁了一半去。命我来禀报陛下知道。」

苏清雪心下一惊,面上却涟漪不起,仍是微笑道:「怎地偏偏派你过来,拿着将军当信使吗?」

谢百同微微笑道:「倒也不是这话。谢太尉的下属虽多,只我是个闲人。我也早想到这上林苑来见识见识。」

苏清雪点点头,却道:「你回城去吧。」

谢百同奇道:「为何?适才韩大人虽将我拦回,但陛下怕是已知道我到了上林苑中了。这等大事也瞒不了一世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苏清雪微皱了眉,道:「陛下那里,我去应付便是。谢太尉若问起,你只说遇见了我,我怕坏了陛下游乐的兴致,将你赶了回来。若过几日他仍要你来,装病也好,就此回军前去也罢,总之莫要来送这个消息。」

谢百同知他这话不是空口乱说的,微惊道:「出什麽事了吗?」

苏清雪摇头,听得远处猎场中号角声响,道:「我要去了。待日後回城再同你细说吧。」拨马迳自去了。谢百同沉吟片刻,也顺着来路回去。

苏清雪到了猎场时,果然见韩肖带了属下兵士守在猎场外。韩肖看见苏清雪,驾马缓缓上前,微一欠身,道:「侯爷来迟了些时候。猎场有规矩,非有紧急军务,任何人不可入内打扰。侯爷想必也是知道的。」

苏清雪偏着头看他。韩肖道:「侯爷见谅。」他说得虽客气,语气里却没半分商量。

苏清雪叹了口气,道:「那就算了。」一拉缰绳,回身走了。韩肖看着他驰出三丈去,这才回身向猎场内望着。

猎场内此时极是热闹,千余骑人马纵横冲突,马蹄踏得地面都微微颤抖,羽箭破空之声也是不绝。韩肖只恨自己身为身为郎中令,不能随在陛下左右,一享驰骋射猎之乐。正看得入神时,忽听身後马蹄声疾,不及回头,那浮云竟已从自己身边擦了过去。韩肖一惊,疾忙伸手去扣浮云的辔头。却见眼前寒光一闪,一柄短剑对准了自己手腕落下来,韩肖急忙缩手。他这麽缓了一缓,苏清雪已纵马奔进猎场去。

场外之人一齐怔住。几名将官眼睁睁的看着韩肖,分明便是在问追是不追。韩肖心思转得极快:苏清雪即是杀了自己,陛下至多是罚他一顿,郎中令也决不会缺人做;可自己若伤了他,脖子上这颗脑袋怕是长得不那麽安稳了。当下道:「苏侯爷骑着浮云,追是追不上了,报给场中知道便是。」身边卫士应了一声,自打信号上报。

南轩正瞄住了一只白狐,听随从回禀苏侯爷闯了进来,便放下了弓箭,回头果然见白马青衫一路奔了进来,便拨转马头迎了上去。笑道:「不是要你多睡一会儿麽,怎麽又跑了过来。韩肖也没拦下你,往後可怎麽指望他能守住未央宫。」

苏清雪「哼」了一声,也不答话,摘下犀角端弓来,伸手去抽羽箭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南轩笑道:「你这是做什麽,可是要弑君吗?」

苏清雪不理他,拨马往西边的林子奔了下去。

南轩纵马跟上,同他并骑轻驰,笑道:「清雪恼了我吗?这样吧,我们来比比谁射的猎物多。清雪若是输了,便不许再生气。」

苏清雪道:「你输了呢?」

南轩微笑道:「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小朋友,我便饶了他。」

苏清雪早料到他已知道了南军之事,也不吃惊,只是侧脸瞄准一头白鹿,道:「他回去了。」

南轩也将弓箭拉开,道:「你让他回去的?」

苏清雪纵马紧追着那鹿,道:「他不是谢秋重的人。」

南轩淡淡道:「你就这麽笃定?」

苏清雪摇头,道:「就算是,那又怎样。他是谢宣的儿子。」手指一松,羽箭流星般疾射出去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南轩与他同时发箭,微笑道:「说的也是。本想卖你一个顺水人情。」

有侍从奔过去捡起那白鹿,见鹿屍上插了两支箭,一时为难,不知该算作谁的猎物。算作苏侯爷的固然不妥,但若算作陛下的,弄得苏侯爷心中不悦,似乎也不是玩的。

苏清雪皱眉道:「你做什麽抢我的猎物。」

南轩笑道:「明明是你抢了我的,反倒贼喊捉贼吗?退一步说,就算是同时射中的,那也说不上是谁抢了谁的。」

苏清雪不语,忽然催马疾驰出去,弯弓搭箭,射向一只獐子。他手指刚刚离了弓弦,身後便有一箭飞了过来,又是一齐射中。

苏清雪微微扬眉,手再伸进箭袋时,抽了两支箭出来,眼角瞟了一下南轩的位置,将两支箭都搭在了弦上。此时恰听得翅膀扑棱之声,一只野雁被惊了出来。苏清雪仰首拉弓,一箭射向那雁,另一箭斜飞出去,恰被南轩之箭射中箭头,一齐落下地来。南轩微微惊讶间,那雁悲唳着落了下来。

苏清雪驰过去将那野雁捡回来,笑吟吟的道:「你若不能同时射三支箭,便是我赢了。」

南轩笑道:「我认输。幸好赌资还未谈定,我也没亏了什麽,清雪却是白赢了!」大笑声中,催马急急逃走。

苏清雪气道:「南轩!」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,催马追了下去,真想就此将他射死。

南轩日日陪着苏清雪在上林苑中游玩,履迹终南,行舟太液,说不尽的诸般花样。情人眼中,便是一棵狗尾巴草也能看出许多景致来,何况这上林苑中的山水、楼阁、池沼、奇宝、花木无一不是珍奇华美,观之不尽。悠悠然已是不觉半月过去,当真是乐不思蜀。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一日南轩同苏清雪在复道上闲步,观赏太液池中水天白云的景致。池中的山石上植了许多雕胡、紫蘀、绿节之类的香草,清风款款,香满池上。水中又养着紫鸳鸯、鹧鸪等水鸟,行行对对的觅食嬉戏,十分有趣。

两人正觉心神怡然,忽有内侍匆匆过来禀告道:「陛下,披香殿忽然遣了人来,正在骀荡宫偏殿候着。似是出大事了。」披香殿正是陈昭儿的居处。南轩顿了一下,疾步往骀荡宫去。苏清雪也随了南轩过去。

来人是陈昭儿的贴身侍女,见了南轩,一头跪了下去,还未说话,先自哭了出来。呜咽道:「陛下,婕妤娘娘昨夜薨逝了!」南轩心里早已料到三分,此时却仍是止不住一惊,沉声道:「出了什麽事,你慢慢说。」

那侍女哭道:「四日之前,娘娘正好好的给小皇子缝制衣裳,忽然肚子痛得厉害。奴婢急忙叫了太医来,谁知太医还未到,娘娘便小产了!太医请了脉,说是中了药毒,分量虽不大,胎儿却娇嫩,没抵受得住。奴婢该死,没看住娘娘,昨天夜里,娘娘一时想不开,竟投缳自尽了!」

南轩轻轻挥一挥手,一旁的内侍便将那宫女带下去安置。南轩站起身来,在殿内缓缓的踱步,脸色越来越是难看,忽然狠狠踢倒了一张象牙包金凳子,怒道:「他擅自裁减南军,已是欺到了朕的头上,竟敢又害我骨肉,也太过分!」

外面侍从知道陛下发怒,都是连气也不敢随便透一口,更无人敢过来自寻死路,殿内一时静得迫人。苏清雪淡淡的开口道:「陛下糊涂了。」

南轩听是苏清雪的声音,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绪,道:「清雪这话是什麽意思?」

苏清雪道:「谢太尉专横跋扈,目无君王,陛下也不是今天才知道,为何要发这麽大的脾气。」

南轩静了片刻,道:「清雪心里清楚,又何必问我——现今宫中惟一的皇子是谢昭仪所出,陈昭儿有孕,我一直盼她能产下子嗣,如今却被谢秋重设计害死。」

苏清雪淡然道:「我就是这个意思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南轩一时怔住,道:「怎麽说?」

苏清雪道:「陛下若能除了这逆臣,日後多少时日、多少好女子,想要多少皇子後嗣没有;若是这件事办不下来,反被他所制,纵是另有一百个儿子,又能怎样,被扶上皇位去的也只能是大殿下。」

南轩沉默片刻,微叹了一声,道:「清雪说得是,是我糊涂了。」伸手去握住了苏清雪左手,忽道:「清雪心里委屈吗?」

苏清雪一怔,道:「什麽?」

南轩低道:「我宫中嫔妃众多,却从不许你亲近女子。」

苏清雪微笑道:「你不是从来都是这样麽,我心里若有怨气,怎麽会回宫来;自由自在地留在竞州,便做个画师也饿不死我,也不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想要嫁我。你真把我看作怨妇了吗?」

南轩搂了他入怀,低道:「清雪,清雪。」脸颊轻轻挨擦他柔软的头发。

苏清雪轻声道:「陛下伤心吗?」

南轩摇头,道:「那奸贼太放肆,我是气得厉害。」

苏清雪靠在他身上,口唇微动,想说什麽时,却终是未说出口来,只道:「我们回去吧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一日清晨,苏清雪睡到辰时起来,简简单单的吃了早饭,挟了一本画卷到园子里闲看。园里的杂草已是茂茂盛盛长得半人多高,碧衣曾要找工匠修缮一番,苏清雪只是不许。他此时便坐在极深的草里,绕身浅碧,野芳零星,倒也别有情致。苏清雪看了一会儿山水花鸟图画,便放在一旁,低头逗弄爬在衣上的小虫。忽听脚步匆匆,却是小九慌慌张张的闯进来,急急道:「雪公子快随我走,宫里出事了,您劝着陛下些。」

苏清雪心头一惊,起身随他出去,边走边道:「陛下又为了什麽事动肝火?」

小九在前头引着快步而行,口中道:「今日在朝堂上,陛下因为谢昭仪的事同谢太尉争执起来,一时僵持不下,发了天威,下旨提前幸驾甘泉宫,如今已是在路上了!」

苏清雪听了他这话,心里反安稳了,微笑道:「这算是什麽天塌地陷的事,过一阵子就好了。」

小九顾不上说话,忙将苏清雪扶上马车,自己在前面坐了,这才道:「我的公子爷,哪个能跟您比——陛下的雷霆之怒发作得再狠,到了您这儿,也不过是连衣裳都沾不湿的几点雨星儿罢了。您自然不知下头人的苦处。」说罢一提缰绳,扬鞭催马。

皇帝的全副銮驾仪仗,风光自然是极风光的,但行起路来,却不免迟缓一些。小九驾着马车一路疾驰,不出一个时辰便赶上了南轩的车队,忙命人禀报陛下,说是苏侯爷已请到了。不久便传回话来,请苏侯爷往御舆内见驾。

南轩此时正悠悠闲闲的斜倚在座上,闭着一双眼,睫毛垂着,也看不清是睡是醒,面上哪有半点发火动怒的样子,见苏清雪进来,便坐起了身子来,笑吟吟的道:「清雪到了,路上赶得急了吧?累不累?」一边拉他坐在自己身边。

苏清雪只微微摇头道:「不累。」也不问今早之事情形如何。

南轩倒了杯茶水,让苏清雪就着自己手里饮了一口,忍不住道:「清雪不想知道方才在朝上出了什麽事?」

苏清雪瞥他一眼,道:「还能有什麽事?你拿着谢昭仪寻谢太尉的不是,他却不肯认帐,两下里僵住了,你便就势甩了袖子出来。早到甘泉宫一日,便多准备策划一日;在谢太尉那里,也落了个心急浮躁、沉不住气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南轩笑道:「正是。可惜清雪不肯上早朝,没亲眼见见他的脸色有多好看,真是教人怎麽也看不够。」

苏清雪略一想像当时的情形,也不禁微笑,道:「谢昭仪是怎样处置的?」

南轩道:「也没有怎样处置,只是削去了她的昭仪名分,仍让她住在鸳鸾殿。待这次回宫後再行问罪不迟。」说着淡淡一笑。

苏清雪问道:「大殿下呢?」

南轩漫漫的道:「轻者是流放,重些的便是赐死。这没什麽紧要。」

苏清雪心中微动,不再说话。南轩也不再提起,知他从未去过甘泉宫,又给他细细讲述甘泉宫的景致。

苏清雪忽然低声道:「我求你一件事,你除了谢氏之後,对大殿下宽待几分,成吗?」

南轩奇道:「玦儿?你从未见过他,为何替他求情?」

苏清雪不答,道:「他今年三岁半,是吗?」

南轩想了一想,点头道:「不错,你倒比我清楚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苏清雪低道:「你肯答应吗?」

南轩心中犹疑,见他神色间带了些凄楚,却不由点了点头,道:「你想要怎麽样,我自然都依你的。」苏清雪道:「多谢你。」

南轩放开了手,奇道:「你总该说清楚,为何要我善视谢女之子?」

苏清雪仍是不答,只道:「谢太尉之事,陛下心里有计较了吗?」

南轩微怔,道:「同韩肖计议了几日。打算动用建章营骑,从章城门入宫,宫中郎卫另有人指挥。只是忽然多出一个谢百同来,倒要费些脑筋。」

苏清雪道:「我去对付他。」

南轩深深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。

夜极深了,偌大的後堂上只点了一对蜡烛,烛影深重,在风中颤颤的摇动,满地暗影有如深水。虽是盛夏,这堂中却透出一股阴寒之气。谢秋重坐在中间的椅上,轻轻拍了拍座椅扶手,缓缓道:「看不出他年纪不大,心思却细致狠决。也是阿纨嫩了些,不听我的话,竟然对陈氏下了手。」

幕僚郑蓝田点了点头,道:「陛下早就存了除去太尉大人之心,如今大人已没第二条路可走了。」

谢秋重微叹一声,道:「宫里出了这事,皇帝就算将我谢氏一门全都剐了,那也是名正言顺了。北军在宫中,变数太大;京畿军又太远。如今之计,也只好如三年前一般的作法。让皇帝记起来握着兵权的是谢家人,他便不敢对我下手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郑蓝田低头思量一会儿,道:「今日的情势,不比三年之前。听说谢小将军虽只是司律中郎将,但在军中号令诸将、操持军务,实与大将军无异,必是心思缜密之人,他若权衡利弊,不愿助太尉成事,那该如何是好?」

谢秋重沉吟道:「情不同而理同。他越是细致,便越该知道,皇帝若处置了我,对他父子只是有害无益。三年前是这样,三年之後,仍然是这样。」

郑蓝田欠身道:「是。」两人一时无话,都是似有所待的盯着脚下的暗青云砖。一阵夜风出来,吹得烛焰映在墙上黑魆魆的连摇了几摇。

不多时,忽有一名家仆来报,说是谢将军已请到了,正在外堂候着。谢秋重沉声道:「请他进来。」郑蓝田立起身来躬身一揖,道:「学生暂且回避。」谢秋重点头。郑蓝田自转到那古松白石流水屏风後面去了。

郑蓝田刚躲了出去,谢百同便进了後堂来,躬身行了一礼,道:「末将见过太尉大人。」

谢秋重脸上的深沉神色已收了起来,微笑道:「贤侄何必多礼,请坐。」

谢百同告了个罪,便在下首的椅上坐了,道:「大人深夜唤末将前来,不知有何见教?」

谢秋重听他一口正经八百的官话,微皱了皱眉,呷了一口茶,道:「近来宫中的事,贤侄该知道了吧。」

谢百同应道:「略有耳闻。大人不必为此忧心,陛下是圣明之君,定不会为宫闱之事拖累无辜大臣。」

谢秋重轻扣了几下杯壁,缓缓道:「贤侄有所不知,今日陛下看待老夫,已是到了眼中钉肉中刺不得不除的地步了。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谢百同心中瞿然一惊,已明白了谢秋重的意思,不由坐直了身子:自己早想到他写信给父亲要自己回京、又将自己留了这许多时候,必有大事要向自己交待,只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等天大的计算谋划!

一霎之间,忽又明白了苏清雪在猎场外拦下自己的深意——那是盼自己莫要搅进这趟浑水里。谢秋重冒犯天威裁了南军,自己来通报消息,偏偏也是谢姓之人,在南轩看来,这已是同示威无异了。日後追究起来,自然必将自己视作谢氏同党!

谢百同心思一转,当下便道:「这次末将回京述职,不过带了二十名亲兵,能成得了什麽事。况且末将常年在外,宫中人员境况,一概不知。太尉从前在北军中使出许多兵将来,哪一个也比末将当得起重任。大人抬爱,末将愧不敢受。这便告辞了。」便要起身。

谢秋重也不阻拦,只淡淡道:「贤侄可知,以你父亲同苏虹十几年的交好,为何仍会做下狠心绝情的事来?」

谢百同听了这话,反倒坐下了,淡然道:「我自然知道的。末将见过那封信,原话虽记不分明,大致意思还是记得的。大人那时言道,但有苏虹在,陛下必不肯容谢家一人;苏虹不死,便死谢氏满门。拜大人此信所赐,家父如今几近生不如死,末将再愚昧无知,一般的错却是决不肯再犯的。况且如今的情势,陛下也未必想要我父子的性命。」

谢秋重爽然一笑,道:「既然贤侄话赶话的说到这里,老夫也不妨把话说开。贤侄不肯助我,半是不愿冒此弑君谋逆的奇险;半是对那苏家的遗子存了回护之心,担忧老夫作践於他,赶尽杀绝。老夫说得可对?」

谢百同也不掩饰,迳自点了点头。谢秋重微微眯起眼来,道:「你可知道,如今之势,陛下厌恨老夫已久那是不用说了,对贤侄父子,也不如从前一般倚赖;你我若倒了,那苏清雪也一样没好下场。」

谢百同道:「如今秋庭内乱,占了上风的小皇子素来好和不好战,大人的前半句话末将信服,但纵是末将有甚冷遇,却是国家之福。说苏侯爷没好下场,却是无理之言。」

谢秋重淡淡道:「贤侄觉着陛下对苏清雪宠极爱极,却又为什麽将他一人抛在竞州三年?」

谢百同想也不想的答道:「他身为人子,回乡为双亲守孝自是该当。当日遣送之事,不是大人亲自经办的吗?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谢秋重淡淡一笑,道:「陛下但凡说一句留下,我又何苦为了这种小事同他过不去?说到孝道,自古便有先例,为防煞气冲撞天子,帝王身边之人只可戴孝三月,那又何必回乡三年。」

谢百同微有迟疑,道:「既然如此,陛下又为何召他回来。」

谢秋重哈哈大笑,道:「贤侄果然不懂这帝王心术的玄虚!贤侄可记得陛下在战事最烈之时废了太子妃,这一步棋得罪了魏源,却卖了苏虹一个大大的人情——却没想到苏虹死在了鸡鹿塞!他押错了宝,自然痛悔不已,便将苏清雪远远的撵了开去,免得见了便想起此事烦心。如今要苏清雪回来,也一样为了权位二字。陛下早想除了老夫,老夫手中抓着钱粮吏选,兵权却只有一小半,他自不顾忌我,却不能不顾忌贤侄父子,贤侄父子又不能不顾念着苏虹的儿子。你日後可去问问陛下,他哪里认得苏清雪三字是怎样写的,他只看得见苏大将军罢了!贤侄若不信,便擦亮了眼睛袖手旁观,日後那苏清雪若得了个流徙岭南更轻的处置,贤侄只管抓破了我这张老脸去——只怕贤侄那时也是不得自由了。」

谢百同听他所言,似是满篇道理,又似是荒谬绝伦,一时不觉心乱。谢秋重毫不知味的饮了口冷茶,微笑续道:「况且南轩无德无才,只是靠着坑害了老夫的亲妹与辕儿才得继承大位,此事贤侄也该听说了些。如今只有将玦儿扶上皇位才是正统,贤侄是大将之材,秉了天地秋肃正气,难道不该为天下黎民百姓一申正义、免受乱主戕害?」

谢百同思量半晌,忽地咬了咬牙,沉声道:「我应了便是。南军中不少人是家父旧部,我回京时也与他们有些来往,此事谅来不难——可有一个条件,事成之後,你不能伤了苏清雪。」

谢秋重微笑点头,道:「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,我事情多得很,哪有这许多功夫理会他。」

谢百同沉沉的道:「甚好。告辞。」起身走了。外面夜风微凉,他身子素来精壮,却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。

郑蓝田自屏风後转了出来,微笑道:「大人的涵养镇定,学生再学十年也是不成。学生在後面,只听得出了几身透汗。」

谢秋重微叹道: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。」一边说着,将袖中紧攥的左拳松开了,已是水津津的一片冷汗。

谢百同懒懒的坐在灯下椅上,听着外面巡逻士兵的整齐脚步,心中稍觉安定了些。他前几日去拜访旧时识得的南军将官,却一个也未见到,细细打听一下,却都在甘泉宫护驾。谢秋重几日前曾言道,南轩若要下手,定会选在六七月仍在甘泉宫之时,如今看来果然不假。可转念一想,他若果真要对付谢秋重,身边留的该是得力之人才是,带些可疑之人做什麽?再抬头看看窗外的迷蒙夜色,心头忽觉一阵糊涂,临行时父亲叮嘱自己好生看顾苏伯伯的遗子,切莫多生是非,如今自己却做下这等事来,这岂不是分明的谋逆吗?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谢秋重之子谢慎坐在一旁陪着,他不善同外人交际,适才与谢百同寒暄过几句,便再也无话。谢百同心中有事,也无意多言。两人只是对面枯坐。

谢百同正胡思乱想之时,忽有一名北军兵士进来通报道:「将军,直城门外来了一名信使,自称从军前送来一封大将军的亲笔信,想要进城。」

谢慎在一旁道:「叫他把信射上城来便是,此时早已宵禁了,城门怎能随便开启。」

那兵士道:「禀谢大人,属下也是这样说,他却不肯,说这信只能交到谢将军手中。只将信封射上了城来,请将军过目。」一边从怀中取出那信封来。

谢百同接过信封,看那两行字迹,刚劲秀挺,笔笔藏锋,是极熟悉的字体,点了点头道:「这字确是家父手书。」

谢慎便对那卫士吩咐道:「放他进来吧。」

谢百同却道:「且慢!」手指轻轻扣着那信封,沉吟道:「这信封上别无印记,只是一封家书。若果真是家父帐下之人,知道京中已宵禁,送的又不是紧急军报,怎会如此不知规矩的定要进城?」

谢慎心中一凛,道:「既然如此,那人一定要见到将军才肯交出信来,必是想对将军不利,难道是……我带人去看看便是,想来无碍。」

谢百同道:「不妨,若他真有甚鬼蜮招数,不见了我,他必不肯使出来。」

谢慎正色道:「不可!父亲将北军交到将军手中,将军手握重兵,调度八方,怎能以身犯险,又焉知他们不是使了调虎离山之计?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谢百同心中不然,但见谢慎态度极是坚决,便依允了他。谢慎带了一队卫兵自去了,看看天色,正是戌时一刻多些,时辰说早是决不早了,说晚也并不太晚。

谢慎带了人登上城楼,借着火把光亮,果然见城下阴影中等着一人一骑,都是寻常的军中装束。那信使见了火光人影,仰头叫道:「是谢将军吗?」声音清朗,却带了些劳累嘶哑之音。

城上兵士答道:「是北军中尉谢大人,你将书信射上来吧。」

那信使道:「不成。我临来之时,大将军数次叮嘱,一定要亲手交到谢小将军手上。别说是北军中尉谢大人,就是太尉谢大人也是不成。这不过是一封家信,别人看了也没用处。」

谢慎听他言语中多有破绽出入,暗中将手一摆。身边的卫兵会意,悄悄弯弓搭箭,猛地一箭向城下射去。那信使猝不及防,一箭正中胸口,一声不出的摔下马去,扭曲了几下,便再也不动了。

谢慎道:「去搜他身上,找出那书信来。」身边卫兵应了一声,便有四人举着火把下了城楼,将城门开了一道小缝出去。

一名士兵拿火把照了照那信使惨白的脸,笑道:「这模样俊得,黄花大姑娘似的,真是可惜了。」四人细细搜了他身上,却连半点纸屑也没找到。仰头回报道:「大人,这人身上并无什麽书信。」

那城门校尉却道:「大人,末将亲眼见他将那信藏入怀中。」

谢慎心中本是并未将那书信看得如何重要,只道搜到後拿给谢百同看过就罢了,如今忽然不见,只觉其中定有玄虚。他知道城门洞中点着许多松明火把,吩咐道:「将他拖到城门中细细搜寻!」口中说着,自己也下了城楼。

那四人将城门开了,又将那死屍拖到门洞中。谢慎在近前看着手下又将那信使的屍身搜了一遍,却仍未找到谢宣的书信,心中愈觉可疑,下令道:「细细的搜,就是头发丝也别放过!」
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', '')('一名兵士下手搜那死屍的胸口处,忽地身子一抖,颤声叫道:「他……这人……」话未说完,那「死屍」忽然一跃而起,谢慎尚未回过神来,便觉一柄冷霜流漾的短剑架在了颈中。

谢慎愣愣的抬头,便见那「死屍」惨白了脸,睁着一双清冷明亮的眼眸看着自己,竟淡淡勾唇对自己一笑。谢慎一阵胆寒,只觉这面容有些眼熟,却再也想不起到底是谁。那「死屍」低笑道:「各位将兵刃都放下吧。」城门外不知何时悄悄掩进了许多劲装结束的卫士,将弃了兵刃的北军兵士一一制住。

谢慎见了满眼的雪亮刀光,又觉身前这「死屍」呼吸温热,忽地清醒过来,死死看了他一眼,咬牙道:「你是苏清雪!」

那「死屍」微笑道:「不过是一面之缘,谢大人好记性。」懒懒抬手整了整衣带,那些卫士忽然一齐举刀将被制的兵士杀死了,竟是一声不闻。又有两名卫士从不远处回来,将手中拖着的屍身抛下,向苏清雪抱拳一礼便站在一边。那正是适才偷偷溜开的两名北军兵士。

苏清雪笑吟吟的点了点头,转头笑问:「请问谢大人,谢将军此时人在何处?是中尉署,还是在金马门外候着?」

谢慎心思急转,想到今夜北军的巡防与往日大异,倒不如让他们去送死,当下冷道:「中尉署。」

苏清雪微笑道:「多谢指路。」手中短剑轻描淡写的一沉,转身便走,一面沉声道:「韩肖,你带着陛下手令入金马门,率领南军出城接应陛下。被谢秋重裁掉的南军兵士仍在宫城中驻紮,派人带他们封了北军驻地的门户。路上若遇了巡夜兵士,一概杀了。」韩肖应了一声,各各掩入夜色之中。

只留了直城门中满地的屍身。

【本章阅读完毕,更多请搜索迷你中文http://m.25shuwu.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】', '')('室内无风,灯影幢幢。谢百同听城上正打着三更的梆子,还未打完,忽然一下子寂落下去。他心里不由得一惊,看一眼铜水漏,略算了算时辰,谢慎已离去三刻了,不知为何还未回来。正疑惑间,忽听得外头细声微作,又似乎有淡淡的血腥之气飘了过来。谢百同心下一凛,右手握住了剑柄,悄悄潜行到门角处,侧耳听着房外动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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